close

  我走進走廊,示意要阿勇讓條路給我,然後走到旁邊拿起了那個小木箱。

  「你說的寶物是指這個吧?」我打開內容給地主過目。
  「啊!是了是了,就是這個,實在太感謝你了!」清玉白包在我們的眼前透亮著。

  我們回到大廳,地主看起來很安心的樣子,他把小木箱放在大腿上,很珍視的捧著。我在他的對面坐下。
  「真的是太感謝你的幫忙了,這樣一來我們寺裡的孩子就不必再為生活擔憂了!」地主十分激動地對我說。
  我只是靜靜地。
  「不過,你怎麼會知道失蹤的寶物放在什麼地方呢?」他又問。
  「只是一個感覺而已。」我說。

  我坐在古寺裡的椅子上,但我並不在這裡。我在我走過的每一腳步,我在我思索過的每一念頭,我觀想著整片大地,我思索其中的關聯性,我反反覆覆流轉其中的每一個。

  「我想,住持你還是稍等我一下,」我說:「我在思考,或許有其他辦法可以不必動用這件寶物。這件寶物十足珍貴,必定有他的歷史意義,如果就這麼當作稅金充公了,很有可能不被妥善的保存。」
  他低下了頭,似乎也捨不得這寶貝離開。
  「施主有其他的辦法嗎?」他問。
  「只是一個念頭,但或許可以實行。」我仍在思索。

  「我沒有辦法保證,但請一定要相信我──不然,至少也要相信阿勇。」我說。
  「那麼還請施主嘗試看看,只希望阿勇也有可以幫得上忙的地方。現在離繳稅的期限還有一陣子,施主有願完成的話可得加快腳步。」他說。
  「那麼我和阿勇略作休息之後就出發。」我說。

  我和阿勇步行前往小鎮,我打算再去拜訪那位孤單的貴婦。

  到了小鎮,我沿著下來的山坡往上走,停在了宅邸的大門前,那是一扇雕著精緻花邊的黑色金屬大門,上方有些鏤空,看起來很沉重。
  「沒有門鈴也沒有門環,要敲敲看大門嗎?」阿勇問。
  「不需要。她在家應該也會四處走動,不會閒著。」我說。

  我和阿勇靠著大門旁的石牆坐了下來,看著清澈的天空有些許雲朵飄過。

  晴朗的大地啊!卻飽受著乾旱之苦。努力的人們啊!卻尋不著生存之路。

  約莫半晌,背後的庭院緩緩地傳出腳步聲。
  「所以我說我們不必敲門的,」我對阿勇說,但其實是刻意為了讓女主人聽見我們談話的聲音。

  腳步聲漸漸靠近,然後在門上探出了一雙眼睛。
  「啊呀,是你!」她的眼神閃閃發光。

  她低下身拉開了大門,她身穿緞布滾邊的一席白色洋裝,身後是她整理整齊的花圃。
  「你回來了!」她把雙手背在背後,微微彎著腰,瞇著雙眼給我燦爛的微笑,像是用她整顆心來給我深深的擁抱。
  「又來添麻煩了!」我也輕輕彎個腰,對她微笑。

  女主人給我們端來蛋糕,用鑲金邊的瓷盤盛著,她又在我的盤子旁邊放了一杯茶──是杯口有寬邊深綠色釉彩的歐風茶具──然後窩坐在沙發裡頭,捧著臉頰對我們微笑。
  「不需要客氣喔!」她說。
  我讓阿勇拿去我一半的蛋糕,然後啜了一小口茶。

  「我再過一陣子,要旅行到很遠的地方去了。」我對女主人說:「或許沒有辦法保證,我什麼時候回得來。」

  她皺了皺眉頭,但又瞇起眼睛笑著。
  「好哇!」她領我走向她的窗台。

  「這片花園原本是我先生在照料的,他很仔細的培育了一種四季都會開花的玫瑰,只要細心照顧都會開花。他總是說我對他來說就像是這些玫瑰一樣,我從前都不了解這段話的意義,覺得他只愛花,不夠愛我。」她望向窗外。

  「你不覺得很美嗎?我先生生前,腦子裡面只想著怎麼讓這個世界散播更多的美麗呢!」

  我點點頭。

  「我先生過世以後,我有好長一段時間,幾乎放棄了自己,整天只是無所事事的遊盪著,任心中的徬徨在外表上呈現。直到你發現了這樣的我,仍然有美麗。」

  我尷尬的又點了點頭。

  「然後我開始動手,才發現總是看著先生整理花圃,自己早就也已經學會了。」
  女主人說著說著有點出了神,輕輕地閉上了眼睛。

  「這件洋裝是我自己做的,但是後來因為先生過世了一直都沒有穿上它,可我覺得自己值得這樣的美麗,即使帶著心中的悲傷。人也是這樣吧,只要好好照顧都能綻放美麗。」她仍閉著雙眼。
  我望著角落裡生鏽的裁縫機,也幾近出了神。

  「所以,旁邊那個孩子是你的──?」她把我拉回了現實。
  「弟弟,」我不假思索。
  「他現在待在一個地主支持的古寺裡,裡頭還收容了許多的孤兒。那些孩子們都很可愛而且懂事,我想妳見了一定也會喜歡他們,」
  「不過近來他們的生活好像變得困難了起來。」我低下頭,只是輕描淡寫的帶過這件事。

  「我了解了。」
  女主人起身,走到了阿勇身邊,蹲下來低聲說了些話,只見阿勇不斷抬頭、低頭,在回答女主人問題和盤裡的蛋糕之間往返。

  我決定走出門。我在階前坐下來,呆望著庭院背後的石牆。
  院子裡的花叢隨著微風搖擺,綠茵叢中只有少許的粉紅色花苞,空氣中散著清爽的青草氣息,席捲但不艷麗。清風揚起地上的葉子,我感覺她也走出了門。
  她走到我的身後,讓髮絲輕拂我的後頸和臉龐。

  我只是靜靜地坐著。

  「阿勇!該走了!」我喚著屋內的阿勇。
  兩人一個深鞠躬向女主人道別。

  搭上回程的列車,我們在龍巖站下了車。
  遠遠的。遠遠的就看見有一群軌舞士在那裏等待列車的到來,他們原本是散著,或坐或站,或倚牆靠著,聊著天,但當我們走上鐵軌,漸漸走近,他們便各自站起身朝向我們,架著兩條臂膀──在一旁原本靜靜蹲著的那位,朝我們走了過來。
  「有什麼事嗎?」對我們說話的這位壯碩青年帶著防衛性的姿態,口吻像是他必須為所有成員的行動負責,他的氣勢不容侵犯,也不侵犯人。

  「你們是軌舞士──」我話說到一半就被打斷,因為後面有一個團員很不屑地大聲「哧」了一聲。
  「──裡頭最頂尖的一群,對吧?」我繼續把話講完。

  「確實,有些人這麼說,」他等著我繼續說下去。
  「你們的表演讓我印象深刻,」
  如我意料的一樣,後方響起刺耳的吵鬧聲。
  「這才不是一場表演──」
  「他不了解我們的信念──」
  「團長,別被這種人的話語給動搖了──」
  「想想我們付出多少努力才換得這樣的成果──」

  「噓!不是敵人!」團長大聲喝斥,後面的團員靜下聲來。
  「我知道我沒有辦法用任何方法取得你們對我的信任,我有個建議給你們,但我知道我得付出一些代價來換你們的一雙耳朵。」
  「是,但你可知道該要怎麼做?」團長低聲笑。
  「讓我當你們的實習生吧,」我說,「待會等交錯的火車來了,就讓我走在列子的最後面。」團長揚起一邊的眉頭。

  「如果我一次就成功了,沒有被火車撞到,你們就聽我的建議;反之,如果我失敗了,你們就可以把我的建議當作耳邊風──」
  阿勇皺起了眉頭。我知道他聽得出這不是一個有效的協議,不論我成功與否,對於結果並沒有差別,但阿勇很沉得住氣,沒有作聲。
  「那我倒是很想看看。」團長放聲笑了起來,又說:「我可以同意,但我必須尊重每位團員的意見,離火車到來還有一段時間,讓我們開個會討論吧。」

  阿勇無聊的踢著鐵軌上的石子。
  團長一個人走了過來。
  「我們的結果是同意讓你試試看。我個人是想聽聽你想說的話,但你知道就算你成功了,也不一定服得了所有團員對吧?」
  我點點頭。
  「雖然大家現在叫我團長,但其實我心裡還覺得自己是副團長的,因為一直還沒有再立副團長。我想,如果有一個挑戰成功的實習生,應該可以讓各位團員的角色更明確、更鞏固一些吧。」
  我們又等了一陣子的火車,直到軌舞士們開始陸續站起身來,我便知道挑戰來臨了。

  兩邊的呼嘯聲逼近,團員走向其中一台列車,我感覺到迎面而來的壓迫感,直直的走向列車不是一般人會有的經驗,我的視線變得異常的敏銳,從鐵軌傳來的震動好像火車頭上一粒跳動的沙子我都可以看得見。

  「預備──」團長高聲的喊。
  一瞬間,右側已經先被一列火車遮蔽,我趕忙同其他團員一起把手放下,貼齊身體,在火車之間就不允許再用手保持平衡了,我的身體被惡狠狠震了一下,我趕緊站穩身子,但現在不是佩服的時候了
  身後另外一列車的聲音也從背後趕上,直到兩側都是高速移動的車廂,兩旁的氣流撕扯著我的鼓膜,我幾乎沒有辦法呼吸,我只能勉強抓住節奏踩著腳步,只是每踩出去的一步都如臨深淵,就好像只要往旁邊偏了一公分,兩旁的火車就會像磁鐵一樣把我吸過去……
  一二三四,一二三──
  居然!連數著自己的心跳聲都會數到漏拍!
  ──但前面的列子居然是那麼平穩的走著,不不不,現在不是感到佩服的時候,我壓低重心,假裝兩側的火車都不存在,我只是在兩條鐵軌中間筆直地往前走。我一邊跟上前方隊伍的腳步,一邊估算著兩台列車交會的時間該會有幾秒,雖說最多不該超過一分半鐘,但極度的專注耗費我大把的心神,全程感覺過了好久,好像每一扇車窗後面張望的眼睛,都清楚地映在我的腦海……
  好久。好久。當右邊的車牆終於露出空間,我不支地朝右方的地面倒了下去──
  
  阿勇發出急促的一陣驚叫聲──

  我倒在地上,看見團長蹲在我的臉旁邊,團員和阿勇也圍過來看著我。
  「我們可以過來一起笑你了。」團長得意的樣子,嘻皮笑臉著。
  「我失敗了嗎?」我問。
  「你失敗了,但也成功了。」他說,又向團員問:「都同意吧?」
  「我不懂。」我問。
  「以我們的規矩,是必須走完之後,能夠平穩地走下鐵軌才算是成功,我們才會認可你成為我們的一員──」
  「那麼是──?」
  「但你說的是沒被火車撞到對吧,那麼以你開出來條件你是成功了。」
  「你們都同意吧?」團員們只是聳聳肩。

  我起身拍拍身上的沙土,深深的吐了一口氣,緩緩的說出我預備好的話──
  「離開吧。」
  寫在團員們臉上的,盡是困惑。
  「離開吧,離開這片大地,到其他的國度去吧!」
  驚愕。
  「在這裡,人們只把你們當作反動的勢力,沒有人會幫助你們。到了其他國度、城市,會有人注意到你們,傾聽你們的聲音──你們在這裡沒有力量,但當你們從異鄉歸來,可以滿載著力量。」
  「可是我們只是一群年輕人,旅程之中該怎麼生存下去呢?」團長問。
  「以你們的技術能夠有精湛的演出,這世界不會背棄你們的。」
  「你們有理念,有訴求,那麼就離開吧,去尋找去爭取屬於你們的力量。若是擔心勢單力薄,在出發前號召其他的同伴吧,發揮你們的影響力。」
  迎來五雙空洞的眼神,不知道是否有承接住我想傳達的信念。
  停頓了好一會,團長伸出他的手,我們握手,然後道別了。

  搭上列車,我遠遠的看見了五個團員搭成了一個圈,好像討論起什麼重要的事。

  坐在車上,沉默了許久了阿勇開口問了我。
  「你對說的要去很遠的地方旅行,是指哪裡呢?」
  「某些你們去不了的地方,吧。」
  我望著車窗外遙遠的山巒。
  「喔?像是甚麼地方呢?」
  「像是,類似醒過來之類的吧──」
  說著說著我不由自主的笑了起來,這是什麼樣的傻話呢?我從未料到會從自已口中說出如此可笑的話。我直笑著,久久難以自己。
  空蕩的列車隆隆的繼續行駛著。
  我感覺時間輕快了許多,但阿勇好像陷入了沉思,對他來講時間應該漫長了起來。

  回到了古寺,我向地主簡單地描述了情況,告訴他接下來會有鎮上一位富有的寡婦暫時支持寺廟的生計,可以想見寺裡一段時間會有新的氣象。我心中浮現了女主人和孩童們相處的歡欣場景。
  「唯獨有清玉白包這個寶物需要妥善收存,可能會是未來古寺得以傳承的關鍵。」我慎重的對地主說。

  一切安妥後,我佯裝必須要踏上旅程,向地主道別,並請阿勇來送我。我們走向月台,靜靜看著大地的景緻,等天色漸漸昏黃,我對阿勇說了一些話。
  然後,我們跨回堆滿木箱的陽台,打開了地上的門,我緩緩的爬回倉庫裡頭,小心翼翼的,一如爬出來時那樣。阿勇在門口看著我,但他背著光,我只看見他頭的輪廓,看不見他的臉。

  待我在倉庫底躺臥好,我請阿勇替我關上活板門,我看見頭頂上的光線漸漸縮成一條細線,消失成一片黑暗。

  然後,我再次陷入沉沉的大寐。

arrow
arrow
    全站熱搜

    dancemia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